雪下到后半夜,总算歇了。
破庙的窗棂糊着层糙纸,被风吹得哗哗响,像有人在外面轻手轻脚地走。砚秋缩在城隍爷泥像的阴影里,怀里的《青衿》还带着点余温,他摸了摸封面上那两个磨得发亮的字,心里头七上八下的。
王屠户跑的时候,掉了块碎银子在雪地里。
是刚才整理柴火堆时发现的。那银子裹在半块脏布里,被冻得硬邦邦的,约莫有二钱重。砚秋捏着银子在掌心转了转,冰凉的金属贴着冻裂的皮肤,竟生出点烫人的慌。
他知道这银子是谁的。王屠户裤腰上总挂着个钱袋,昨天撞翻猪血盆时,他亲眼看见钱袋口松了根绳。只是那时光顾着躲刀子,哪敢多想。
现在银子就在手里,沉甸甸的。
够买二十斤糙米,够扯三尺蓝布做件新棉袄,够请私塾先生教半个月的字。砚秋喉结动了动,往庙门外望了望。雪地里的脚印被新雪盖了大半,王屠户那伙人喝了酒,未必能想起银子掉在哪儿。
把银子塞回怀里时,指尖触到了《青衿》的纸页。糙得像砂纸,边角卷着毛边,不知是哪个年月的东西。他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,那时爹躺在门板上,喉咙里呼噜呼噜响,抓着他的手往怀里按:“阿砚,这书……比银子金贵……”
当时只当是胡话。哪有纸片子比银子金贵的?
可昨天那一刀,明明是这书挡下来的。
砚秋把《青衿》掏出来,借着从破窗透进来的雪光翻了两页。纸页黄得发脆,上面的字歪歪扭扭,像是用烧焦的树枝划上去的,横不平竖不直,偏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劲道。他认得其中几个简单的,比如“一”“人”“山”,可连起来就成了天书。
翻到第三页时,指尖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。
低头看,是纸页边缘的毛刺划破了皮肤,渗出点血珠。血珠滴在纸上,竟像活过来似的,顺着字缝往里头钻。原本模糊的字迹,忽然透出点极淡的金光,快得像错觉。
砚秋吓了一跳,手一抖,书掉在地上。
书页散开,正好落在那摊从王屠户伤口滴下来的血渍旁。雪地里的血早就冻成了暗红,此刻竟像被什么东西吸着,丝丝缕缕往书页里渗。
“哗啦——”
没风,书页却自己翻了起来。翻到某一页时停住了,上面画着个古怪的图案:一个小人盘腿坐着,头顶上画着七颗歪歪扭扭的星子,星子之间用虚线连着,像条弯弯曲曲的河。
砚秋蹲下去,刚想伸手去碰,庙门突然“吱呀”响了。
这次不是王屠户。
门口站着个老头,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,袖口磨出了毛边,手里拎着个竹编的食盒。老头背有点驼,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,眼睛却亮得很,像浸在水里的黑石子,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《青衿》。
“这书……”老头声音有点哑,像是被风吹裂的木头,“是你家的?”
砚秋慌忙把书搂进怀里,往后退了半步,后背抵住城隍爷的泥像。泥像上的灰掉了他一脖子,凉飕飕的。“是我爹留下的。”他攥着书脊,指节发白。
老头没往前走,只是把食盒往地上放了放。“我姓秦,住在东头老槐树下。”他指了指庙外的方向,“昨天听见这边吵,过来看看。”
砚秋没说话。这老头看着面生,不像是镇上的人。
秦老头却笑了,皱纹挤在一起,倒显得和气:“看你冻得直哆嗦,给你带了点热乎的。”他打开食盒,里面是两个白面馒头,还有一小碟咸菜,热气腾腾的,混着麦香往鼻子里钻。
砚秋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“吃吧。”秦老头把食盒往他面前推了推,“我不抢你东西。”
砚秋盯着那两个馒头,咽了口唾沫。他有半年没吃过白面了,平时能啃上粗粮窝头就算不错。可这老头平白无故送吃的,总觉得有点蹊跷。
“你认识这书?”砚秋突然问。
秦老头的手顿了顿,随即又恢复了自然:“不认识。就是看着有点年头了。”他往砚秋怀里瞅了瞅,“刚才掉在地上,好像看见上面有星星?”
砚秋心里一紧。刚才那图案,这老头看见了?
“没有。”他把书往怀里又紧了紧,“就是些旧画儿。”
秦老头没再追问,只是指了指食盒:“馒头要凉了。你要是信不过,我先吃给你看。”说着拿起一个馒头,掰了半块塞进嘴里,慢慢嚼着。
麦香更浓了。砚秋看着老头佝偻的背影,突然想起了爹。爹以前也总这样,把热乎的吃食往他手里塞,自己啃硬邦邦的窝头。
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起剩下的那个馒头。刚咬一口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是甜的。里面掺了糖。
“你识字吗?”秦老头突然问。
砚秋摇摇头,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:“没钱上学。”
“我教你。”秦老头说得轻描淡写,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,“每天辰时来老槐树底下,我教你认字,管早饭。”
砚秋愣住了。
“为啥?”他脱口而出。天下哪有白来的好事?
秦老头指了指他怀里的书:“我年轻时也爱摆弄这些旧玩意儿。你要是肯让我瞧瞧这书,我就教你认字。不算亏吧?”
砚秋攥着馒头的手紧了紧。认字,是他想了多少年的事。能看懂这书上的字,或许就能知道爹说的金贵,到底是啥意思。
可这书太怪了,昨天挡了刀子,今天吸了血,连这老头都盯着它。
“只许看,不许摸。”砚秋小声说。
秦老头笑了,眼角的皱纹堆起来:“成。”
他起身时,砚秋看见他脚边的雪地上,放着个砚台。黑黢黢的,看着像块普通石头,可砚台里没装墨,却盛着半汪清水。水里映着天,映着雪,竟还映着几颗星星——明明是大白天,雪都没停,哪来的星星?
秦老头顺着他的目光低头,拿起砚台倒了水,揣进怀里:“年纪大了,就爱捣鼓这些没用的。”
走的时候,秦老头没再回头。他的脚印踩在雪地里,很深,却很稳,不像寻常老人那样蹒跚。砚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突然想起刚才食盒底下,好像刻着个“针”字。
怀里的《青衿》又开始发烫,这次没那么灼人,倒像是有人用温酒的手捂着。砚秋低头翻开那页画着星子的图,突然发现,图上小人头顶的星子,竟和刚才砚台里映出的星星,位置一模一样。
他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小心翼翼地包好,藏在城隍爷的泥像缝里。然后抱着《青衿》,往东头老槐树的方向望了望。
雪停了,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,照在雪地上,亮得晃眼。
老槐树枝桠上挂着冰棱,像一串串水晶。树下的石碾子上,落了层厚雪,秦老头说的那间屋子,就在碾子后头,烟囱里正冒着淡淡的烟。
砚秋拍了拍身上的雪,往那边走去。破棉袄的洞还在,风依旧往里头钻,可他心里头,却像揣了个刚烧好的炭盆,暖烘烘的。
他不知道,老槐树的树洞里,藏着只锦盒。锦盒里装着根银针,针身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,和《青衿》上的笔迹,一模一样。

